杜鹃花想想说:“说了。他说,‘十步之内,还真有芳草。’三大娘,他这说的啥意思呀?”小鱼儿点着杜鹃花脑门子说:“相中你了,要处对象呗!”杜鹃花脸红红地说:“三大娘,你知道有个满脸黑点的麻脸儿,叫麻豆。”小鱼儿说:“知道。刘大麻子的三小子,二流子,啥损事儿都干,他哥四个最坏!绑架你大爷跟你爹的就是他们几个,没个好揍!”杜鹃花学说:“这些日子,那个麻豆整帮人,三天两头就猴猴在俺馆子里,大吃二喝,手头可阔绰了,都用的大洋。有次,拿条珍珠项琏,还有镶钻的金镏子,对俺说,‘杜鹃花,我就稀罕你长的俊,给我当媳妇吧!干这小酒馆干啥,咱有都是金银珠宝,够咱小俩口吃喝一辈子的。’俺把那项琏和金镏子推给他,他死皮赖脸的就开黏乎,动手动脚的乱摸。俺气的打了他一耳光,他嘻嘻的叫,‘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往后更不像话了,猪壳郎似的打着响鼻儿,就搂上俺,就想亲俺。他的几个麻哥们也上来捡便宜,摸搜。俺大呼小叫的,厨子跟伙计上来帮俺,都叫他们打了?吃饭的乡巴佬敢怒不敢言,几个乡绅更是怕的鸭脚板抹油,溜了!这时那个钟红星来吃面赶上了,三拳两脚就把麻豆几个人给制服了。麻豆抬腿就想跑,钟红星一把扯住麻豆,叫他把饭钱付了。‘不就个副县长嘛,有啥了不起?你有黄县长官大呀,一个副的?’麻豆还是有点儿不服。然后,他又告诉麻豆,‘我叫钟红星,这个妹子是我的相好,以后不许再来骚扰?敢再来扯皮子,见一次打一次!’打那以后,几个麻子也来过,干巴巴的瞅着,毛驴子怕鞭子,再也不敢起那歹屁了?”小鱼儿思量着,“嗯,这个人你对他印象咋样儿?如果……”杜鹃花左手拄着脸腮说:“印象不错,是个可以依仗的人。他不像俺那个花花公子哥,踩一脚棉花似的,连扁屁都不敢放一个?黏糊姑娘倒有一手,甜嘴巴舌的,多暂把你骨头都整酥了,才那啥……嗳呀!俺说的啥,秃噜嘴了?这个人性子硬实,话少是个有心人。俺……三大娘,你替俺做主吧!”小鱼儿滿意地一笑,“鬼丫头!你倒干的。少妇情怀总是春,梦里是梦梦外圆,年轻轻的守空房哪是个长事儿呀,找个依靠是正事儿。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未必能言。那人嘴怒点儿,少惹气?你呱呱的老说,像呱哒板子似的,随你奶奶那个根儿?你有一缺,他有一补。他有一欠,你有一长,俩口子必须互相填平补齐。不能样样都强,谁都是人中尖儿,那还不像老牛天天顶架呀?那样的俩口子的日子过不长,早晚得散伙,打八刀(离婚)?这事儿呀,你爹那好说,你那个娘你就不好开口了是吧?这差一层肚皮,就是不一样,总像隔点儿啥?你娘那我去说。这还不行,还得找个说上话的媒婆。谁呢,你大爷这个时候显然不合适?我呢,又和人家县上人搭不上话,冒冒失失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有了,你大姨百灵,她准能说上话,咋把她给忘了呢?叫她探探那个人啥意思,我保叫你举案齐眉,比翼齐飞,同炕共枕,白头到老。不过,不知道你大姨啥时回来,你得鸭子服帖住烙铁,别飞了?”杜鹃花粉红着脸,一下蹦到地上,搂着小鱼儿的脖子,“飞就飞呗!娘娘不急,急了宫女?”咯咯地杜鹃花跑到门口回头说,“三大娘,俺跟奶奶说一声去,叫她老高兴高兴。”小鱼儿嘴里骂道:“横草不过的鬼丫头!”也随身过了东屋,瞅见杜鹃花正在那笑嗤嗤地咬着吉殷氏的耳朵,吉殷氏哞拉个嘴儿,乐模乐样儿地直点头。
吉德拉拉鼓着腮帮子的七龙,走出屋和小鱼儿说一声,就直奔后大门口。七龙钳抓的解开拴在门口一旁木桩子的小毛驴,牵过上了爬犁,“爹,你坐好,看我的了?”七龙嘎嘎地甩了两鞭子,小毛驴啾啾的一路小跑。
小鱼儿拿件羊皮大氅撵到大门口,望着西去的爬犁,脸上挂着担心的神情,秀眉间拧成一撮疙瘩,唬巴的冒出一句话,“老鱼鹰可别说露了嘴,那可坏菜了?孩子他爹,非得跟我急不可?”
小鱼儿失落的往回走,就想啊,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太突然了。先是娘家,分了家产,还算风平浪静,侄儿成业没挨着那个的斗争;后没想到的事情又接踵而来,孩子他爹被绑,几天音信皆无的生死煎熬,叫她实难承受得起。白天装笑脸儿给婆婆跟家里人看,夜里泪水洗面,揪心的牵挂孩子他爹是死是活。这期间,听二掌柜的劝说,往老鱼鹰那折腾去点儿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这事儿,一直瞒着孩子他爹,没敢告诉他,怕他那磊落性子容不得这么做?随之而来,孩子他爹被挨整,铺子和家产一个上半晌就捣腾空了壳。烧锅啥的投资全打了水漂,几家人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这往后的一大家子人张口等,吃啥呀?这些日子,牛二家也被分被斗了,是土狗子等几个穷兄弟和二掌柜、老板娘月容暗中帮衬,才没断了顿挨饿。她愁的又不想跟孩子他爹说。不说,孩子他爹心里啥都明白,他到老鱼鹰那不是去散心,实际是想辙去了?他不会迷昏不振,破罐子破摔的。就他那性子,摔一百个跟头也不会长记性,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的,从哪跌倒了再从哪撅达起来的,做生意是他一辈子的孽债。唉,几窝孩子,又都在外面混事儿,家里发生的一切还没告诉他们,这些他们早晚是要知道的,又能咋样呢,指着孩子生活,孩子他爹是不会干的。更大愁的事儿是二掌柜偷偷告诉她的,柳月娥回黑瞎子沟上坟得上伤寒,一病不起,这要告诉孩子他爹不更是雪上加霜吗,闻信还不得跑去呀?这麻子们仗着瞪眼完这警卫排长挨着大官边儿近,看得澄澄的。这要是去了,还不说你有啥事儿逃跑了呢?人家二掌柜够意思,偷偷掏腰包叫大梅、二梅去探视,还得撒谎说孩子他爹上关里办货去了没在家。心儿那不能瞒了,二掌柜发的电报不知还收到没有?她跟月娥姐妹一场,戥子称的感情也是感情,一锅搅勺子这些年,咋的也得去看看才是?可这家一锅粥似的,又得瞒着孩子他爹。唉,叫月娥姐骂她不仁不义吧!人呐,谁都有身不由已而为之的两难?唉,好赖有小乐和人参果在跟前儿,也能照顾些。
吉德却叫小鱼儿早料到了他的小算盘,准备跟牛二等几个老兄弟重整旗鼓,重操发迹旧业,赊鱼贩卖。老鱼鹰见吉德这个节骨眼来看他,心里别提啥滋味了,又酸楚又高兴。鱼鹰奶奶屋里屋外忙活,拿出捡洋捞捡的那点儿平常不嘎稀用的达连河油似的煤块,升着了大铁炉子,冰冷的屋子暖哄起来,有了热乎气儿。吉德叫七龙,让他去趟牛家圩子,招呼牛二等几个叔叔过来唠唠。又问曲老三回来了没有。老鱼鹰涩涩的说:“他太忙,几个残匪,把他折腾的够呛,藏觅的赶抓耗子啦?回来过一回,住一宿就又走了。瞅他说话那意思,老是有愧对王福似的,提不起精神。他在马虎马力山南麓埋了王福,又拍个电报到新京王录那,王录跟王福家人回来了一趟,也没说啥就回去了。你的事儿他后来知道的,也说了些,闹不懂。你还是自个儿伤口,自个儿舔吧!他说这么一味瞎搞,准有坏人捣蛋,是不符合啥……”鱼鹰奶奶烧着水插上一句,“政策!党的。”老鱼鹰抹搭一眼鱼鹰奶奶,“欠嘴!净整那些摸不着门的新词儿,谁懂啊,变桄子似的。我们这个村,没地主,也没有渔霸,都是穷打鱼的,哪家又都当过胡子,也打过小鬼子,除了跟你叔哥参加抗联的你斗谁呀?整几个卖大炕的、滿洲国跑船的富户,揣咕一顿,一家分个仨瓜俩枣的,没啥大意思?”吉德不想听这些,问:“俺那小丈母娘香香在家吗,咋样?”老鱼鹰坐在炕沿儿上吐着烟雾,吭哈的说:“在前院儿,不大过来。一个人闷着,快生了。”吉德惊奇的说:“嗬,好事儿呀,叔哥老来有子了?没享不了的福,全在寿命长短。你老都快九十了,总有个盼头了,几儿的。”鱼鹰奶奶抱条大冻鲤子回屋,呲露着一颗门牙说:“不是腊月尾就是正月头,还有十了天。我敲她后窗户了,你小丈母娘一会儿就过来。哎,大德子,你奶奶我,眼睛最贼!******,尖肚顶,人发懒,脸似花,你又多个妹子,准是个丫头片子?”
门吱嘎开了,大肚子先顶进了屋,吉德见了忙走过去撩起棉布帘子,“小娘、叔嫂,真成了将军肚儿,胎毛孩儿倒先见面了?”香香打趣地说:“二十八年前喊‘救命’那会儿,叫你‘救美’义举吓着了,给耽误了,再就门脉不开,要不孩子都多大了,二十七岁了呀!我再有几年快五十了,能怀上,都是你叔哥积了德,老天眷顾我俩野鸳鸯呀?”吉德把香香让到炕边坐下,又替香香脱掉棉花包的软鞋,“你脚都肿了?”他又往上撸撸裤腿,傻叫,“腿肿得发面似的,你够辛苦的。”鱼鹰奶奶把大冻鲤子放在大泥瓦盆里,又拿水瓢两下水泼在大冻鲤子上,大冻鲤子上马上浮冻一层亮晶晶薄薄的冰膜,站起身老道的插话说:“惊乍个啥大德子,年纪大的人怀孩子都这样儿?腰子淋水差,浮肿,才臌胀的。”老鱼鹰恼气的搕掉烟袋里的烟灰,嘲讽的嘿嘿两声,“老瞎蒯,没经过的事儿就别瞎沁,我腿有的时候还肿呢,也是怀上了?哼,你横楞啥你,你怀一个我看看呀?”鱼鹰奶奶被老鱼鹰气的噗嗤一笑,呲个一颗门牙,哈哈的骂,“你个老死鬼才不是东西呢,我八十多岁老太婆怀孩子那不成老妖精了?大德子,你说啊,香香在你老丈人手里多少年,一个黄瓜籽儿也沒弄出来,唉,这就是命!你叔哥跟你叔嫂就该是一对并蒂莲,都叫你老丈人给搁浪浑了?这一澄清,就有了,你说奇不奇?我倒怕呀,岁数大了,口紧不好开奓,生前儿还是一个大麻烦事儿,得早做准备。咱村那个神杈子的接生婆,我可信不着,逮找个洋大夫?”香香伸着两腿靠在被垛上说:“老三说了,等他剿灭了残匪,过三五天他回来招兵,就送我去西街的协和医院,怕难产!这有一打无一撞的怀上了,老三心肝似的。”鱼鹰奶奶把水瓢往大泥瓦盆里一摔,生气的说:“招兵招兵,还不是打仗,没消停时候,你争我夺的。后院死了的老轱辘棒子娘们,带过来那孩子,都三十六了,还叫当兵去,把他娘愁的,一宿头发都掉没了,叫鬼剃了头,这能是好兆头?香香,他娘是不是找过老三?”香香说:“哭嚎的找过。老三能咋的,劝呗!听说咱这的剿匪军队正加紧训练,都要开拔到新京奉天那去。那要打大仗了,骡子毛驴都得上,叫支前。那么多人,吃的喝的呢,都得咱这出。政府哪有那些钱呐,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得折腾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