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老三哥鄙夷地笑道:“它管我吃管我喝?我老三给别人卖苦力,蹲到犄角旮旯里讨饭的时候,倒是真求过它,管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都得靠自个儿。它倒好,什么也帮不了你,还天天价要人给它烧香磕头,伺候不周它就降祸于人,有这道理么?我不信;你也甭信。”
沈若寥丧气地说道:“可是,姑姑很信。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很在乎。”
老三哥笑道:“傻小子,洪嫂子心疼的还是你吧;要不然,她早拿着扫帚把你赶出来八百回了,能让你留到今天?”
几个乞丐七嘴八舌地劝慰了他一会儿,终于熬不住困意,一个个躺下来,睡着了。供桌前面,那老兵还在睡着,鼻息如雷。
沈若寥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慢慢睡过去。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破庙里已经空空如也,乞丐们和老兵都不见了。身边只放着一只破葫芦,还有一块干粮。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草棍,走出破庙。二流子还拴在树上,正心安理得地啃着面前一摞不知哪儿来的草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小马吃草的声音,还有它打的响鼻。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把二流子从树上解下来,牵着马离开了土地庙,骑到平常练功的河边来。看到二流子低下头去喝水,他在林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吐纳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闭上眼睛,练起功来。
他心无旁骛地站了一个时辰,然后开始练剑。林间,再一次风生水起。自从昨日愤怒之中终于捅破了心里那层隔膜,他与秋风已经浑然一体,一时间夜夭山的大雪和北风,山谷的清溪,峰峦间的郁秀丛林,峰顶上的日出,还有燕王寝宫里那张地图,都纷纷扬扬在眼前掠过。
天地之间,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广博。
正午时分,他停下了剑,感觉有些饥饿。他得吃些东西。但是,他还不敢回到北平城里来,生怕自己一进城门,就会忍不住奔回枣花大街。尽管老三哥一通开导,给了他少许安慰,但他毕竟不敢拿姑姑做赌注。他一直对这些佛啊菩萨啊之类的了解甚少——夜夭山里,连一尊佛像也见不到。不过,不去求天,并不代表他就不怕天。否则,他也不会在三月十二那天,跑到庆寿寺去上香。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想着,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的动静。他的听觉已经相当敏锐;经过昨日武功的升华,一切都有了惊人的飞跃。他小心地听着;动静消失了,一切又是流水和树叶的摩擦声,异常死寂。然后,他突然又听到了什么;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向这里,向着他,蹑手蹑脚地移了过来。
这短暂的瞬间,他已经清楚地判断出,来者是谁,在什么方向,离他还有多远。他向那脚步声走了过去。脚步声倏地停了下来,躲到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不过,她躲得太晚了。沈若寥走到那树前,伸手绕过树干去,二指向她肋下痒筋点去;夜来香本能地一躲,他的指尖便不偏不斜地点到了她的胸脯上。
夜来香尖叫起来。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松手啊!”她叫道。
沈若寥自己也惊了一跳,遭了雷击一样撤回手来,转过身去,再也不敢看她。
夜来香脸颈都红得通透,捂住胸口,又羞又气,嚷道:“沈若寥,你就是成心!”
沈若寥脸颊烧红,耳根燥热,心里一阵失控地乱跳,仿佛马上整颗心就要窜出喉咙。犯了错误的右手指尖像烫伤了一般,火辣辣的,刚才那点柔软有弹性的感觉还倔强地停留在上面。他一动不敢动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僵在了原地。
夜来香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扭过脸去不看她。沈若寥仍是不敢回头,也不敢走开,只能继续站在原地。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呆了好久。
夜来香的火气很快下去,轻轻摸了摸自己胸口被他戳中的地方;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力道,明明是开玩笑,下手没轻没重的,戳得她好痛。她两颊紫红,偷偷瞟着沈若寥的背影,好半天。他毫无动静,像块石头一样。
然后,她站起来,没好气道:“走吧;吃饭去。”
沈若寥没有反应。夜来香走到他面前,抬头望着他,柳眉挑衅地一扬,道:“你不饿啊?这都什么时候了?”
沈若寥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有脸说?”夜来香冷冷道。
沈若寥没有回答。
“走吧;你想让我饿死啊?——不许你再提这事了,听到没有?”
沈若寥道:“你别管我了,自己去吃吧。我不饿。”他转身走回河边。
夜来香跟上来,看着他的背影,道:“若寥,你傻啊,你又不是故意把那个观音打碎的,又不是成心对她不敬,她要是真的有灵,她不会不知道你的真心。她要真是菩萨,就该有菩萨心肠,你当时生着病,她不会那么强人所难吧。”
沈若寥没有说话。
夜来香道:“姑姑很想你,你知道不知道,她因为你走了,气得把整个壁龛都拆了。”
沈若寥抱着头坐下来:“香儿,我现在有多怕回去,你知道吗?”
夜来香道:“哪儿那么严重啊,我就不信那观音像真的会有什么报应。”
“姑姑说了它很灵,让她的生意越做越好。”
“那是姑姑和气生财,跟那观音像有什么关系?”夜来香道:“姑姑身体又不好,你在姑姑身边,还能照顾她,你有功夫,还可以保护她,没有你,她才真会出事呢!”
沈若寥刚要说话,突然,一丝细微的动静触动了他的听觉——确切说,也许是他的肌肤。他住了口,专注地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夜来香望着他脸上的警觉,有些紧张。
“若寥,怎么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突然一道凌厉的蓝光闪过,夜来香还没看清楚他如何抽出剑来,他已经翻身跃上树梢,转眼间就窜到另一棵更高的树上去。夜来香还没反应过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锵然响起,一个人落下地来,沈若寥也随之落下来,手中秋风已然停在那人咽喉上。
“你是谁?你想干吗?”他冷冷问道,眼中一抹明显的疑惑。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土地庙中那个老兵,虎背熊腰,高了沈若寥大半个头,更比他宽上整整一倍,此刻手中也握着一柄剑,宽刃精钢,见沈若寥拿着自己的命,却伸手把剑丢到了地上。
沈若寥见状,犹豫了一下,把秋风从他颈上移开,收回鞘中。
那老兵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望着沈若寥,声如洪钟:
“沈少侠误会了,在下没有恶意。”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老兵微笑道:“昨夜土地庙中,少侠和你朋友们的谈话,在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若寥冷冷道:“阁下尊姓大名?偷听我们谈话,现在又躲在树上监视我,还说没有恶意?”
那老兵笑道:“少侠莫怪;我躲在树上,并非是监视少侠,只是想要跟阁下说两句话而已。在下姓张,名玉,字世美,在燕王护卫军中做一名指挥。王爷、道衍大师和姚大人面前,沈少侠的名字都是常客;在下昨夜听到你的朋友们呼唤你姓名,便知道阁下是谁了。”
沈若寥暗暗心惊,慌忙行礼道:“原来是张将军!大人威名,若寥早有耳闻,先前多有不敬,还望大人见谅。”
张玉笑着还礼道:“哪里哪里,少侠太过客气。”
沈若寥问道:“大人方才说,您有话要对若寥讲,却不知是什么话?”
张玉捡起自己的剑来,收回腰间,平坦地望着沈若寥,说道:
“沈少侠,王爷这两日天天念叨你,先是念叨着你怎么不去找他,后来听姚大人说你病了,又反复追问你病情如何;昨儿个听说你因为打碎了一个瓷菩萨,跑出家门去,不见了踪影,心急得很,把姚大人骂了一通,责怪他没有照看好你,又把末将派出城来四处查找。张某不想无的放矢,听说你有一群乞丐朋友,都在城外的土地庙中过夜,于是便到这土地庙来蹲守,果然有幸等到足下。我怕惊吓了少侠,并没有立刻亮出身份,说明来意,只在一旁装睡,听了少侠和你朋友的对话,方知你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沈少侠,那瓷菩萨究竟是何来历,有何神妙,张某不敢妄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便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与燕王、姚大人毫无关系。为了这尊菩萨,已经害得王爷白白着急,姚大人无端挨骂。少侠横竖担心,大不了不回洪家酒店,却无论如何也该对王爷和姚大人有个交待吧?再说,大丈夫立世行人,灾祸来时,正当坦荡荡拔剑相迎;逃避从来也不是办法。更何况现在,灾祸只在少侠想像之中,并没有真正到来?”
沈若寥无比惊异,望着张玉,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沉默良久,转过身,解下二流子来,轻盈地翻上马背,对张玉说道:
“张大人,我还要向燕王复命,已经拖了太久,再不能耽误一刻工夫;就此先行一步了。改日有机会,一定要请大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香儿,咱们走。”
他伸手一把把夜来香拉上马来。张玉会意地笑笑,冲他们摆了摆手。沈若寥掉转马头,就向城门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