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月初三,龙抬头。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师的护航下,缓缓靠拢了码头,船上抛锚放绳,校官们极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紧接着,被做成阶梯模样的跳板被搁在了码头与甲板之间,岸上的吏员们赶紧铺上厚布,以免脚滑。
天边远远滚过一帘chun雷,迸迸作响,似乎是在欢迎钦差大人的到来,而同一时间,码头上也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岸涂之上备好的冲天雷也被依次点燃,炮声大作,竟将老天爷的声威都掩了下去。
码头上的官员们皱眉,却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将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时,一位年青的官员出现在甲板之上,领着一行侍卫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两行。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一袭紫sè官服的年轻英俊官员,才微笑着走了出来,只见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鹤氅,白素的颜sè顿时冲淡了官服深紫所带来的视觉刺激,让码头上众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张温和亲切而清秀无比的面容吸引了过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紫sè的官服,码头上众官员心知,被己等“千呼万唤”的钦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这人,下意识里往前挤了两步,举手yu揖。
范闲却没有急着阻止众人行礼,反而将手往旁边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只小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并排站在甲板上,踏着梯子,往船下行来。
小男孩儿的身上穿着一袭淡黄sè的常服袍衫,领子处露出一圈毛衫的绒毛,衫子上绣着一对可爱却不知名的灵兽,配着那张清美的面容,灵动的双眼,看着煞是可爱。
众官员却是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便是被皇上赶到范提司身边的三皇子,赶紧调整方向,齐齐对三皇子行礼:“江南路众官员,见过殿下。”
三皇子笑着点了点头,用雏音未去的声音说道:“天气寒冷,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随老师前来学习,不需多礼。
被老师二字提醒的众官员们赶紧又对范闲行礼,连道大人远来辛苦,如何云云。
行礼之余,几十位官员偷瞄着从船上走下来的这两个男子,发现对方年龄虽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却是极为相似,站在岸边,江风将这两名男子的衣衫下摆吹动,在清贵之气显露十足之余,更是透着股难得的和谐与脱尘之意。
众人不免开始在肚子里猜疑,看来那个关于范提司的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开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礼,会不会让范闲心中不愉,毕竟对方才是正主儿,而且钦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论,可是要比未成年的皇子要金贵太多。
范闲哪里有这么多的想法,他望着码头上这些面目陌生的官员,脸上堆起最亲切的笑容,一一含笑应过,又着力将对方的官职与官名记下来,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应有的礼数与自矜。
范提司携皇子下江南,这是大事,所以今天来码头迎接的官员人数极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总督府巡抚这方的直属官员,又有苏杭两州的知州各领着两拔人,相隔较远的几个州知州虽不敢擅离辖境来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级的官员还是来了不少,另又有江南盐路转运司的官员,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师的守备参将之流,当然,如今身为范闲直属下属的内库转运司更是人员来的都极齐。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已近百人,整个江南路的父母官们只怕一大半都挤到了码头上,若东夷城偷了监察院三处的火药,在这儿弄个响儿,整个庆国最富庶的江南路恐怕会在一天之内陷入瘫痪之中。
码头上范闲满脸微笑与众官员见礼,问题是只见人头攒动,官服混杂,大冬天里汗味十足,一张张陌生而谄媚的面容从自己的眼前晃过,哪里还认的清到底谁是谁而这些官员们却是不知道他内心的感受,看着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减,越发觉得是自己这一路上送的礼起到了效果,大着胆子往他与三皇子的身边挤,怎的也要寒喧两句,套个近乎,才对得起送出去的银子啊
那些离大江稍远的州县官员却一直没有寻到机会送礼,所以心气儿也不是那么足,带着两丝艳羡,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侧看着里面的同僚不堪地拍着马屁。
一时间码头上马屁臭不堪闻,范闲被剃的干干净净的下颌也被着力摸了无数下,好不热闹,渐渐官员们说的话愈发不堪起来,尤其是苏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员,乃是从太学出来的系统中人,非要依着范闲如今兼任太学司业的缘故,口口声声喊着范老师
范闲强抑心头厌烦,坚不肯受,开玩笑,自己年不过二十,就要当一任知州的老师传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牵着小手,忍着身边无耻的话语,心里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师,你们这些老头子居然敢和我抢小孩子终于忍受不了,冷着脸咳了两声。
咳声一出,场间顿时冷场,杭州知州是个见机极快的老jiān滑,暗喜苏州知州吃瘪,却正sè说道:“今ri天寒,我看诸位大人还是赶紧请钦差大人还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范闲与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时间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赏的目光,杭州知州被这目光一扫,顿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参一般。
歇息没那么容易,就算诸位官员稍微退开之后,相关的仪仗依然耗了许多时间,范闲与殿下才被众位官员拱绕着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样还挺新,估计没搭几天,是专门为了范闲下江南准备的。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经有两位身着紫sè官服的大官,肃然等候在外,范闲一见这二人,便拉着三皇子的手往那处赶了几步,以示尊敬。
这两位官员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总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抚戴思成戴大人。
在庆国的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一宫,二省,三院,七路。一宫自然是皇宫,二省便是如今并作一处办理政务的门下中书省,三院便是监察院、枢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庆历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为太学、同文阁、礼部三处职司。
而这句话最后的七路,指的便是庆国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总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庆国路州之间郡一级的管理职能已经逐渐淡化,一路总督在军务之外,更开始直接控制辖下州县,权力极大,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当然要挑选自己最信任的亲信担任这个要紧职务,而且总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顶尖的强悍。
与总督的权力气焰相比,巡抚偏重文治,但份量却要轻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论,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不算特别高的级别,但是庆国皇室为了方便这七路的总督专心政务,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来的规矩都会让一路总督兼协办大学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书衔,这便是从一品的大员了,面对着朝中宰相中书,也不至于没有说话的份量。
而江南乃是庆国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总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的殿阁大学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级大员
以薛清的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闲与三皇子也不敢有丝毫轻慢,所以加快了脚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闲只是用温和的眼光看了薛清一眼,并没有先开口讲话。这是规矩,薛清与戴思成明白,对方乃是钦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权高位重,也要先向对方行礼,这不是敬范闲,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摆香案,请圣旨,亮明剑,竹棚之内官员跪了一地,行完一应仪式之后,范闲赶紧将面前的江南总督薛清扶了起来,又转身扶起了巡抚大人,这才领着三皇子极恭谨地对薛清行礼。
薛清的身份当得起他与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这位江南总督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范提司,并没有一丝年青权臣及文人的清高气,甘愿在小处上抹平,眼中闪过一抹欣赏。
巡抚站在一旁,赶紧半侧了身子回礼。薛清也不会傻不拉叽地任由面前这“哥俩儿”将礼行完,早已温和扶住了两人,说道:“范大人见外了。”
范闲一怔,再看旁边的小三儿对着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讷闷。
薛清微笑说道:“本官来江南之前,在书阁里做过,所谓学士倒不全是虚秩,三殿下小的时候,常在本官身边玩耍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
三皇子苦笑一声,又重新向薛清行了个弟子礼,轻声说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职,父皇都令学生去府上拜礼,哪里敢忘”
范闲有些糊涂,心里细细一品,越发弄不清楚京都里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正想着,又听着薛清和声说道:“说来我与范大人也有渊源。”
范闲在这位大官面前不好卖乖,好奇问道:“不瞒大人,晚生确实不知。”
薛清喜欢对方直爽,笑着捋须说道:“当初本官中举之时,座师便是林相,论起辈份来,你倒真要称我一声兄了。”
范闲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对方如今已经贵为一方总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说说而已,而且他再脸厚心黑胆大,也不好意思顺着这个杆儿爬,与总督称兄道弟自己手头的权力是够这个资格,可是年纪资历似乎差的远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里稍歇,范闲与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见闻,薛清眉头微皱,又问陛下在京中身体可好,总之都是一些套话废话,不过也稍拉近了些距离,稍熟络了些。范闲看着这位一品大员,发现对方清瞿面容里带着一丝并未刻意掩饰的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身为江南总督,地盘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位要常驻的钦差大臣,这事儿轮到哪一路的总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这位钦差大臣要接手内库,只怕要与京里的贵人们大打出手,总督虽然权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夹在中间,总是不好处的。
薛清举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有意无意间问道:“小范大人这两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虽说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虽然繁华却终究不是长留之地再过两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里坐个钓鱼翁能多亲近亲近皇上,总比在江南要好些。”
范闲听出对方话里意思,笑着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劳苦功高。”
薛清微笑说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处这苏州城里盐商不少,他们都愿意献出宅子,供大人挑选。”
盐商之富,天下皆知,他们双手送上的宅子那会豪奢到什么程度,范闲不问而知,他却话风一转问道:“这太过叼扰也是不好,而且传回京里,晚生总有些惴惴。”他说的直爽,惹得薛清摇头直笑,心想诗家就有这椿不好,做什么事都要遮掩,怎么你在江上收银子时却不遮掩一下。
范闲很诚恳地问道:“烦请大人指教,往年的内库转运司正使怎么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内库转运司正使。要说安排,内库拟定的官宅远在闽地,不过这十几年也没有哪位正使大人真的去住过,就拿你前任黄大人来说,他就长年住在信阳。”
说到信阳二字时,这位江南总督有意无意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微皱眉说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
这话似是疑惑,似是试探。
薛清点了点头。
范闲笑着说道:“不敢瞒老大人,我这个月一直住在杭州,没有前来苏州拜访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过那处宅子倒真是不错,如果可以自己选的话,我当然愿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着范闲的双眼有那么一阵子沉默,似乎在猜想这位当红的年轻权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总督府在苏州,他最忌讳的当然就是范闲也留在苏州,不说干扰政务,只说这两头齐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员们都会头痛不已,对于自己处理事务,大有阻碍。
他瞧着范闲诚恳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异sè,微笑说道:“自然无妨,范大人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当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来苏州叨扰大人几顿,听说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齐名厨,京都人都好生羡慕,我也想有这口福。”
薛总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这一口,没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须再等以后,今天晚上诸位同僚为大人与殿下备好了接风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请大人来家中稍坐。”
得了范闲暗中不干涉他做事的承诺,这位江南总督难以自抑的放松起来。
这几声大笑马上传遍了竹棚内外,江南路众官员们循着笑声望去,只见总督大人与提司大人正言谈甚欢,内心放松之后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众人暗自害怕的较劲局面竟是没有发生,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让总督大人如此开心。
只见范闲又凑到总督薛清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薛清面上微一诧异之后,顿生肃容,微怒之下点了点头,冷哼说道:“范大人勿要多虑,也莫看本官的颜面,这些家伙,我平ri里总记着陛下仁和之念,便暂容着,范大人此议正是至理。”
范闲得了对方点头,知道薛清是还自己不在苏州落脚这个人情,很诚恳地道了声谢,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范闲站起身来,竹棚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河上天光透着竹棚,散着清亮,河风微凉,平空而生一丝肃意。
众人都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钦差大人的就职宣言会如何开始。
“本官,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闲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员们,笑着说道:“虽然与诸位大人往ri未曾共事过,但想来我还有些名气,大家大约也知道一点。这xing情,往好了说,是每每别出机杼,往坏了说,我是一个有些胡闹、不知轻重的年轻家伙。”
众官员呵呵笑了起来,纷纷说钦差大人说话真是风趣,真是谦虚。
范闲并不谦虚地说道:“那些虚话套话,我也不用多说了。陛下身体好着,不用诸位问安,太后老人家身子康健,京里一片和祥之意,于是咱们也不用在这方面多加笔墨。而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这些年赋税进额都摆在这儿,沿路所见民生市景也不是虚假,功劳苦劳,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员们都知道范闲一路暗访而来,闻得此语大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范闲再多提两句,最好在给陛下的密奏上面多提两句。
不料范闲话风一转
“不说诸位的好处,我却要说说诸位做的不对的地方。”范闲脸上依然微笑着,但棚子里却开始涌起一丝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说,为什么因为诸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