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服范建只用了两句话。
“这不是内库,这是母亲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东西。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皇帝陛下用她的遗泽,去满足个人的野心。”
“可是你母亲也是希望天下一统。”
“我不了解那些很玄妙的事,但我了解女人。”那个寂静的夜里,范闲对父亲大人很认真地说道:“我只知道母亲如果活着,一定不愿意自己留下的财富,永远被谋杀自己的男人掌握在手中。”
范尚书那夜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便是两年多过去了。这对大陆上手中流过最多银钱的父子,开始暗中做起了这件注定会震惊天下的事情。或许他们二人做的这件事情本身就太过不可思议,所以竟是没有任何势力查到了一丝风声。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闲极度谨慎所带来的后果,两年多里,除了暗中的银钱流动外,他没有动用任何手头的力量,来帮助十家村的成长。这座小村子就像是一个被放羊了的孩子,在漫山的青草间缓缓成长着,至于他长大之后,是继续放羊,还是被放羊,那终究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范建没有问他,如果很多年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出现了两座内库,范闲会用十家村来做什么。范闲也没有问父亲,身为庆国的臣民,为什么仅仅因为母亲与那位皇帝老子之间的恩怨,便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从京都逃走的庆余堂老掌柜,来了十家村,范闲从内库窃取的工艺机密来到了十家村,范尚书手中最隐秘的那些实力,也来到了十家村,范闲从天底下各处收刮的银钱也来了十家村,来到了这座大山深处的洼地里。
秘密,金钱,武力,就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发酵,发酵了两年,即便范氏父子做的再小心,十家村也已经做好了扩展的准备,做好了一应基础的建设,做好了成为第二座内库的准备。
所以范尚书才会让黑衣刀客给范闲带话,需要大笔银子了。
这个时间点,其实比范闲最开始预计的提前了太多。因为从定策之初,他就从来不认为自己能与母亲叶轻眉相提并论叶轻眉修建内库没有用多少年时间,那是因为有整个庆国皇族在支持她,有五竹叔保护她,而且她的能力本来就超过范闲太多。
范尚书明显看出了范闲的疑惑,温和笑着说道:“庆余堂的那些老家伙,当年都是参与了内库建造的老人,这第二次工作,总是要顺手一些。”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应道:“可是还是比想像的要快。”
“当年修内库的时候”范尚书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闽北荒地上那些热火朝天的场景,笑了起来,“你母亲其实耐不得烦,不愿意去处理这些细务,老五更是一年都不会开一次口的人,所以这些细务俗事,都是我做的。”
原来是当年修建内库的总监工,难怪十家村会发展的如此迅速。范闲看着父亲,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佩服之意,暗想皇帝陛下如此忌惮父亲,不惜损失百余名虎卫,也要刮干净父亲在京中的实力,果然有其原因。
“而且十家村的位置好,你以前没有来过,所以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范尚书依然微笑着,但是眼中的红丝却显露了疲惫,毕竟年纪也大了,不论是在澹州,还是在此地,这位前任户部尚书,一手负责如此重要的事宜,心神消耗到了极点。
范建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大地图,铺的平平的,范闲凑过去,借着昏暗的灯光,注视着地图上的那些标记符号,因为有标注的关系,他很轻易地在大陆地图的中东部,找到了小小的十家村。
他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十家村的地理位置,果然如父亲所言,十分奇妙,如果将来真的能够东南向的道路打通,直抵东海之滨,触及东夷城十分简单,但如果十家村这边一直安静着,外面的人却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马上要动手,必然会有大批的物资进入,再也不能像前两年那样蚂蚁搬家,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你的银子即使到了帐上,到底动不动手,也不要再做思虑。”范建看出范闲心中的隐隐兴奋,笑着提醒道。
范闲的笑容马上变得苦涩了起来,如果真要把十家村变成闽北的内库,招工是其一,大量物资进入是其一,简易高炉及那些jing钢设置更是不可能瞒过傻子的眼睛,只怕所有人都会猜到这里面在做什么。
而以内库对于庆国的重要意义来说,只要朝廷发现了丝毫异动,皇帝陛下定会毫不犹豫地发兵北攻,不惜一切代价,强攻东夷城,毁掉十家村里新内库的雏形。
“当然,即便陛下发兵来攻,十家村的位置特异,容易求援,也不是这么好攻的。”范建此时的思考模样,不像是一位庆国的大臣,更像是一个叛臣贼子,他冷漠说道:“十家村,本就是叶家村,你母亲当年的属下,一大半人都出自这个村庄,为了保守这里的秘密,所以叶家村去了一个口字,才成为如今的十家村。”
“而这座村落,本来就是你母亲当年修建内库时选择的第一个地点。”
“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她将内库的地点重新设在了庆国内部,与泉州极近的闽北。”
“我们重新选择十家村,便是相信你母亲的眼光。”范建平静地看着范闲,说道:“这个位置,当年除了你母亲和老五之外,就只有我知道,易守难攻是其一,关键在于,这里是天下三方势力都无法全情投入之地。”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宁肯小意谨慎慢些,也不能让陛下查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你母亲已经不在了,就凭我们父子二人,虽然手里有这么多先天的条件优势,但要平空在十家村修建一座内库,没有数年之功,一国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范建微闭双眼,说道:“你起意将内库搬出庆国,本来就只是想用这个幌子来威胁陛下,开始时的谨慎是很必要的。”
被父亲轻易一句话点破了心思,范闲却没有丝毫吃惊之sè,轻声说道:“即便是幌子,也要做的真一些,而且谁知道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呢陛下毕竟不是神,他也有死的那一天。”
“所以当你答应了拔大量银钱入十家村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范建睁开双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认为陛下真会对陈萍萍动手吗”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
范建的眼光冷厉地逼着他:“如果陛下真的动了呢”
范闲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想着自己布鞋所踩的十家村。
这座村子现在还很安静,但将来一定无比光辉夺目,不管庆国朝廷内部的事情怎样发展,不论天下间会不会有一场大战,但范闲心中总是抱持着一个态度。
内库不是内库,它自某世迢迢而来,应造福于当世之民,而不能成为某人千军万马的后勤部门。
想必叶轻眉也是这样想的。
某人杀了自己,自己的东西还要帮他去打天下,叶轻眉如果知道这些,心里一定会很痛。
范闲很怜惜自己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母亲,愈怜惜,愈不想让她心痛。
如果不成,毁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