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知道这些苦修士们的强大处在哪里,在于他们可以将个人的力量很完美地集结成一个整体,这当然不是群殴,甚至也不是剑庐弟子那种妙到毫巅的配合,朾反倒更有些像虎卫们长刀之间凝结成的凶煞光芒。
当这些苦修士们结成圆融之势,不论范闲要面对哪一位苦修士,就等若是要面对他们这个整体。
但在范闲的眼中,面前这堵无形的气墙却像是厚薄不一的白sè雾墙一般清晰,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直接凝结了身体内所有的真元,以霸道之势直接击出,而击打的位置,正是那堵气墙里最厚的那部分。
以最强对最强处,范闲根本不理会这漫天飞舞着的掌影,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这一拳击出,对方必须凝结成一处,才能抗衡,这大概便是强者在经历许多之后,所养出来的难得的强横气势。
果不其然,范闲向着那堵气墙一拳暴烈击出,漫天的掌印顿时消失不见,一只手掌的影子与另一只手掌的影子迅疾合为一处,数十只手掌最终合为一只手掌,一只晶莹发亮的手掌。
这只手掌与范闲紧紧握着的拳头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庆庙里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一次撞击而变形,细微飘着的秋雨被震的横横飞出,一大片的青石坪上,竟变得没有任何雨滴可以滴下,整个空气里都充溢着干燥杀戮的味道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范闲右边肩膀上的衣衫齐齐碎裂,如蝴蝶般飞了起来,露出那只不停颤抖的右臂。
而他正对着的那名苦修士面sè却是红的出奇,亮的出奇,他的肩膀上分别搭着两只手臂,十几名苦修士正不源源不断地向着沿循着这道气桥向他的体内灌输着真气,帮助他抵抗范闲这霸道至极的一拳。
范闲的面sè惨白,体内的真气暴戾地喷吐而出,可他依然无法打破对方的包围,对方那只手掌上传递而来的真气源源不绝,如波浪一般,气势逼人,汹涌无比,给人一种难以抵抗的感觉。
卟的一声,那名与范闲对掌的苦修士吐出了一口鲜血,顺着他的衣衫往下滴落,然而苦修士脸上却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根本没有一丝衰竭,或是承担不住体内磅磗真气的征兆,他只是带着一丝垂怜之sè,看着面前的范闲,似乎想等着对方认输,就此散功,臣服。
苦修士,于天下极苦之地行走苦修,对和jing神上的磨炼,果然造就了不平凡的修为。
败迹已现,然而范闲的眼瞳却依然是一片冰寒,没有丝毫慌乱之sè,甚至连亢奋的拼命情绪都没有,只是一片平静,他静静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这名苦修士,盯着对方发亮的眼瞳,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瞳里看出他所企盼的颜sè。
只有范闲自己知道,仅仅这一拳一掌之交,他体内的经脉便已经被震荡到了一种极难承受的境地,大小两个周天疾速运转着,拼命地顺着拳头向外吐露着真气,却也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腰间雪山的命门处,更已经开始隐隐发热,正是气竭的先兆。
毕竟是受伤疲弱的身体,范闲最大的命门便在此处,仅仅在范府里将养了数ri,这数ri里还曾经狠戾地动武杀人,心境一直没有归于平顺,根本还没有回复全盛的境界。
幸亏他是个经脉异于常人,比常人更多一个周天的怪物,才能以疲弱身躯,对这苦修士们的圆融之势前支撑这么久,换做是十三郎或是海棠,只怕也不会比他好过。
可是范闲依然不慌张,不绝望,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位苦修士黑亮的眼眸。
终于,就在范闲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刻,与范闲拳掌相交,近在咫尺的那位苦修士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抹惨绿之sè。
一抹与自然人类眼睛完全不和谐的惨绿之sè。
然后两道黑血从这名苦修士的鼻孔里缓缓流了出来。
范闲身周所有的苦修士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们只是盘坐于四周,低头冥思,不停地催发着体内坚韧的真气。
那名流出黑血的苦修士惨绿sè的眼眸里泛过一丝了悟之sè,看了范闲一眼,终于明白了面前的年轻人,为什么先前愿意在雨中静听自己这些人的恳求,原来对方只是借着这场秋雨在洒播着那些毒素
这名苦修士终于记起了范闲的真正师承,对方是那个老毒物的关门弟子
苦修士感觉到体内脏腑如被虫蚁一般噬咬着,他的喉咙开始发痛,他的眼角开始发麻,他知道体内的毒开始发作,如果此时自己罢手,想必能够任借体内的真气将这些毒素压制下去,然而无sè无味且不溶于水的毒粉,不可能太过恐怖这是自然界天生的道理,也是武道修行者们人人皆知的常理,苦修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那些师兄弟,除了自己正面对抗范闲,所以毒发的最快之外,其余的师兄弟应该能支撑更久。
苦修士不想让范闲离开,因为他已经发现范闲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惨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安乐之sè,一丝决然之sè,一声闷哼,完全舍弃了对心境的防护,放开了自己的全部经脉,任由两旁灌注进来的真气汹涌而入,然而顺着自己的臂膀向着范闲的右臂上推了过去
毕其功于一掌间他愿意用一死来换取范闲的死亡,以及庆国的千秋万代。
然而范闲不愿意,他的眼眸闪过一丝凛冽之意,知道对方强行催动真气,毒素入心,再也救不回来了,他却是将真气沉入下盘,右肩微微一松,用了一个大劈棺的御力之势,准备用一只右臂去换取对方这个阵眼的死亡,再行逃脱。
临此危局死局,范闲有断臂求生的毅力和勇气。
然而除了范闲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不愿意看着范闲去死。秋雨之中的那个令人心寒的圆,在空中翻滚一圈后,离庆庙的正门已经近了些许,便在这个最危险的关头,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的那两个字忽然黯淡了一下。
不是天光暗了,不是那两个小金字忽然锈蚀了,而是一抹影子飘了起来,将庆庙两个字掩住了些许光彩。
那个影子一瞬间穿透雨丝,毫无阻拦地飘到了那名与范闲正对的苦修士身后,便在此人脖颈之后影子奇妙地摊开,生出了四肢,生出一枝剑。
嗤的一声,剑尖如毒蛇一般刺入了苦修士的脖颈,直接从他的咽喉软骨处刺了出来,锋利的剑刃已经割断了这名苦修士的气管食管血管苦修士喀喇一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范闲,眼眸里的惨绿sè很浓,眼瞳却没有缩小,似乎是要生生地用目光杀死面前的范闲。
便在那抹影子生出剑来的同时,范闲一直空着却无力的左手困难地抬了起来,指尖微微一抠,袖弩破袖而出,深深地扎入了那名苦修士的左眼,溅起一抹血花。
这名苦修士的身上凝结着场间十数名苦修士的终生修为,何其强悍浑厚,但被这样两记狠辣至极的杀招同时附身,终究还是顿了顿。
便是这一顿,范闲的左臂奇异地扭动了起来,肩头一震一甩,大劈棺再出,狠狠地砸在了那枝袖弩的尾端,将这枝袖弩深深地砸进了苦修士的脑中,弩尖深入,断绝其人生机。
呼的一声,雨水大乱,这名舍身求仁的苦修士颓然地垂下了手掌。
范闲变拳为掌,在他的头顶一拂,整个人飘了起来,左手拎住了那抹影子的衣裳,用最快的速度划破雨空,瞬息间离开了庆庙。
从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两个小金字黯淡,到影子出剑,再到范闲飘身逃离圆融之势出庙,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影子一剑狠辣去势未止,范闲却没有让他的剑势再入圆融之境,强行逆势而行,与他携手潇洒而去。
而此时,那些盘坐在雨水中的苦修士们才发现了事情有变,圆融之势正中的那名苦修士手掌已然垂下,再无吐露之道,却依然被动地接受着师兄弟们的灌输,身体猛然地在雨地上震动了两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
被影子刺通了脖颈,被范闲袖弩扎入了大脑,毒素已然入心,最后又被圆融之势反噬,这位苦修士毫无疑问死了,死的不能再死。
雨水已经大了,已经乱了,胡乱地击打在这些苦修士们的身上,他们默然地看着这名同伴的尸首,片刻后沉默一礼,便迅疾跳出了庆庙,向着快要消失在街巷远方的那两个人影追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反思一下,如果神庙的旨意真的便是天意,那为什么自己这些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甚至愿意舍身成仁,却没有办法杀死范闲
秋ri的大雨中,范闲与影子就像两抹灰影,在雨水中,在屋檐下,在黯淡的天sè里,在寂廖的街巷里疾行。然而出庆庙并没有多久,范闲便感应到了后方那些十分明显的气息已经追了上来。
京都庆庙在外三里,平ri里都是极为清静的地方,甚至上没有什么行人经过,四周也没有什么民宅可以利用。今天又是一场大雨天,街上更没有纷纷躲雨的行人,这却给范闲二人逃命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范闲苍白的脸上满是雨水,他侧头看了身旁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却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上有任何表情。范闲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些狂热的殉道者,也低估了在这片大陆上延绵千年的神道实力。
以往那些年,或许是被苦荷大师以及北齐天一道抢尽了风采,或许是庆庙的苦修士们都不怎么显眼,只喜欢在最荒僻的地方传道,或许是庆庙的大祭祀二祭祀并没有给人一种强大的感觉,所以范闲从来没有将庆庙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证明了,这是一个极其强大的敌人,范闲甚至开始怀疑,虎卫们习来对付九品强者的刀阵,是不是脱胎于庆庙这种奇妙的合击之术。
当然,如果今ri的范闲还是处于颠峰状态下的范闲,他也不会变得如此狼狈,尤其是这种轻身逃离的本事,出身监察院的他以及身为天下第一刺客的影子,根本不会将那些追踪而至的苦修士们放在眼里。
若在平时,他或许会和影子就近隐匿了踪迹,转而对这些油盐不进的苦修士们进行最yin森可怕的伏杀狙击。
然而今天不行,因为那一千里的奔波,心神里的悲恸,连ri来的困苦消耗,在正阳门城墙上和法场上所受的那几记重伤,让范闲的状态已经跌至谷底,尤其是先前与十几名苦修士的圆融之势硬抗一记,更是让他再无二战之力。
他身旁的影子表情冷漠,看上去并无异样,然而多年来的合作与亲近,让范闲很清楚地发现,影子身上的伤也很重,甚至比自己更重。
范闲知道这是为什么,影子只受过一次伤,但那次伤是四顾剑刺出来的。
知道了陈萍萍的死讯,影子会有怎样的反应,范闲能清楚地猜测到,他明明人在东夷城,却和王启年几乎同时回到了京都,这名天下第一刺客回程的速度比王启年更快,甚至有可能比范闲当ri更快。
这样的奔波,影子的伤想必更加重了。范闲侧头看了影子一眼,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前面分头。”影子沙着声音开了口,带着一股很怪异的味道,看来这位刺客也很清楚,他们二人如今的情况都糟到不能再糟,必须分头引开追兵。
范闲点了点头,知道此时分开,过不久自然二人便会再见面。
便在那个街口,影子倏地一声穿到了一个小巷子里,说不定片刻之后,他就会变成一个正在檐下躲雨的凄苦商人吧。
然而他走之前冷漠说了一句话,让范闲的心沉了一下,嘴里开始发苦。
“你什么时候动手杀他,喊我。”
就因为这句话对心神造成的冲击,让范闲比预定之中跑的更远了一些,身后那些苦修士远远地缀了上来,但范闲却没有任何的担心,他从一个小巷里穿了过去,便来到了东川路口,便在澹泊书局的正堂里进去,从后门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撑着雨伞的读书人。
他来到了太学的门口,看见了百把伞,千把伞,以及伞下那些面容清爽阳光的太学生们。